2020年年底,收到黑妮寄来的一本书。书不大,厚厚的,金黄色布面,上面有三个浅灰色手写体字:见笑集。四个更小些手写体字:黄永玉著。均竖排,惟最底下是横排:作家出版社。扉页:大卫,小春一笑。黄永玉叔叔 2021.11.10。
书里都是诗,按年代排列,从1947到2021,共75年。
不久,又得知《见笑集》里的诗,黄叔叔已配上170多幅画,而且是两个星期赶出来的。
2022年春,我和小春去中国现代文学馆,看“黄永玉‘诗和插画’展”。
远远见馆门前,已排着不少人,都戴着口罩,正扫码测体温。虽不认识,大家仍互相点头微笑着。
黄叔叔今年已98岁了。许多人想见他,或是因他的画,或是因他的诗和文章,或是因他的种种轶事传闻。
现在,人们说,他是一个大玩家、大画家、大文学家、大诗人……
一个意大利科学家说得最妙:“他是一个‘桥梁设计大师’,这是古罗马的一个非常崇高而光荣的头衔……黄永玉先生的大画、小画、彩画或水墨画像中国漫山遍野的鲜花、托斯卡纳的田园和凡·高画中的向日葵,绚丽多彩。他还设计了一座桥,美化他的家乡……而我更喜欢把桥视为连接不同国界的象征。”
……
随着人流进入展厅,一路回旋着的古典轻音乐,让人心静。看着蓝色墙壁上的一首首诗,不由想起过去一些事情。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小时听母亲说,周瘦鹃的小院极幽美,人称“周家花园”……我没见过。在我眼里,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也不失独特,或许,更独特。每家每户各具风韵,艺术魅力或独占鳌头。可惜,以后因种种原因,光彩尽失,但当年确是美的童话世界;无论前院中院后院,无论李家、董家、我家,而黄家则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因为,黄家的大人会和我们一块玩游戏,一块唱歌,高兴时也吹口哨,吹得比谁都响;还有黄叔叔永远快活,从不发火,而且喜欢小孩,从不急躁。
院里孩子多,平日静悄悄,但逢周日就极热闹,也是我最兴奋的一天:
男孩首先疯,撞拐、弹球、水枪战、拍洋画、在墙旁拿大顶、聊天,黄叔叔称为“小喽啰”、“土匪”、“大盗”。接着互看搜集的邮票、烟盒、火花、洋画、小人书、各种模子、皮影戏……到傍晚,再一窝蜂冲到河堤,爬上半坍塌的城墙,眺望落日,唱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女孩则相反,只在后院跳皮筋、玩沙包、踢毽子。
黄叔叔给自己的男孩起名黄黑蛮。
但黑蛮很文静,从不上房爬树捕鸟追猫。
我也不在群里。因病虚弱,不爱动,常独坐地上,几个小时翻看画报,或和猫玩。
黄叔叔刚来时,孩子们好奇,询问香港、青岛、大森林是什么样,询问海多大、山多高,黄叔叔讲得口干,大家听得入迷。
后来黄叔叔带着全院的大孩子到京郊探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可是绝无仅有。晚上大家都睡在帐篷里,“惊险极了!”事后皆兴奋不已;也多次带我们小孩子看火车,远远的火车跑来,叫着,跑过,再消失在远处,只留下淡淡一缕黑烟,在深蓝的天空慢慢消散。
董家(即画家董希文,编者注)的小孩沙贝,黑瘦精灵,上屋打枣,下河摸鱼,全行。只要住校的郎郎哥一回,他就扯着嗓子唱“二呀嘛二郎山呀,高呀么高万丈”。他们常密谋外出“探险”,也确实探过几次,后来又都爱上了诗,爱上了爱森斯坦的电影诗学,爱上了钓鱼,但他最棒的还是油画,他的国画也非常棒。
展厅柔和的灯光照在蓝墙上,墙上是金色的字,写着一首首诗。大厅里的人,或近前细看,或退后远观,或拍照,有个人站在一首诗前久久不动,似在思索。过去一看,是《亲爱的小沙贝》。(原诗略)
这首诗看似淡淡平叙,却让人感到浓郁的忧伤。
这是已离开大雅宝的黄叔叔,因大雅宝的小沙贝而难过。
董沙贝家紧邻我家。小时,印象最深的是他家的虎皮鹦鹉和蟋蟀,白天十几只鹦鹉蹦跳着叫个不停;晚上更是众多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和屋外丝瓜架上的蝈蝈声遥相呼应。它们住在门旁一个盖着玻璃的大瓷盆里,内有长满青苔的假山小树和密密麻麻的大小洞穴,白天它们躲在洞里,时而探探头,喝水,振翅叫着,或跑来跑去忙着,让人百看不厌。
耳边似响起锣鼓声:大雅宝甲二号孩子们的新年拜年狮子队来了!
在银色月光下,哥哥吹着牧笛,袁骥舞着狮子头,大生子舞着狮子身,而小沙贝手持一个绣球,正跳来蹦去地逗着狮子……全院的孩子都跟在后面,锣鼓喧天,大家叫着笑着,或打着灯笼,或张着布口袋,大人们闻声走出家门,笑着把糖果放在他们张开的布口袋里。那狮子是黄叔叔从湖南凤凰带来的,哥哥吹的英国牧笛也是他的。作为总策划总导演,他却在远处微笑地看着,叼着大烟斗,身边黄妈妈眼里闪着快乐而柔和的光。那时,黄叔叔刚三十来岁。
唉……
七十年过去了,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它凝聚着我们过去的梦。
后来,我家搬出了大雅宝,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新的人,但我常常想起大雅宝,想起大雅宝的伙伴们,也常想起院里不断盛开的鲜花和不时飘过的歌声。
京新巷4号
不久,黄叔叔家也搬出了大雅宝,先在帅府园住,后又在罐儿胡同住。“文革”时,那儿改名为京新巷4号。房子狭小,背阴,潮湿。唯一小窗被紧贴的高墙和树挡住,采光极差。爱养小动物、养花鸟鱼虫的黄叔叔,只能回忆院里的葡萄架,架上睡着的猫,架下威风凛凛的大猫头鹰,肩上奔跑的“锦毛鼠”,叫声像鸟似的荷兰猪……
黄叔叔画了一面大窗,屋正中是他做的鱼形灯笼,淡淡红光照着下面的褚红小方桌,客人来了只能围桌而坐,进出有些挤,须侧着身,冬天则都要站起来,小心交换位置,才能通行。我每次从中条山那边回京,都要到黄家坐坐。
黄叔叔的两个孩子黑蛮和黑妮,都极爱画画。早在大雅宝时就开始在国际儿童画赛上屡获大奖。
黑妮文静,羞涩,眼睛亮,传说她画的黑猫获奖后,全国各地,许多人都给她送猫来,黑猫黄猫白猫花猫,于是大雅宝猫多成患。不过,那时我已离开大雅宝了,并没亲见,听说而已,但也心痒难熬。
我最爱看黑蛮画的“西双版纳”册页,那是他的,也是所有孩子的梦幻曲。
每次看,就想起那支歌:“……热带的地方啊,热带的地方啊,哪怕是翻过高山,哪怕是越过大海,我也要找到你的地方……”
或许这歌,让大雅宝的寿石激情澎湃,渴望当地质队员,走遍祖国的山川大地!
转过头,展墙上是写给十六岁黑妮的诗。
原诗,写在很小的本上:
工部女儿不知愁,
明月照鄜州。
青杏别时,
桃花今是,
千载父女忧。
相随相伴舴艋舟,
都作未名游。
薜荔兰芷,
锦帆风满,
歌吟此生休。
其中蕴含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令人震动。
诗是1972年写的,正是黄先生在农场劳动之年。那时的人世间,正如另一首诗所说:
谈天没造谣好玩,真诚没欺骗好玩,安静没吵闹好玩,写信没告密好玩。
唉!那个年代,“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读书与家庭音乐会
在黄家,聊天时,海阔天空,什么都可聊,不过,最近读了什么好书,则是常聊的话题。无论大人孩子,一旦发现好书,就立即推荐。
黄叔叔正在偷偷画水墨重彩荷花,夜深,院里无人注意时,他让我骑车带上一卷给父亲看,我带过几次,紧张又兴奋,好像地下工作者。
那时,少有人敢和我交往。我将去农村插队,告别。黄家用家庭音乐会来送别。黄叔叔、黄妈妈唱着歌,黑妮弹着曼陀铃,黑蛮弹着六弦琴,那美妙的乐音、温馨的氛围,关切的眼神,随着车轮的轰鸣,伴随着我从北方到南方,从黄河到长江,从中条山到庐山。
在庐山红旗林场,黄妈妈给我写了不少信,继续讲述美好的故事,告诉我:“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所站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人只要不失去方向,就不会失去自己……”
1976年,动荡不安的一年。
黄叔叔写了《天安门即事》《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死了》《幸好我们先动手》等诗,记录下那个时代,立此存照。
“四人帮”倒台了!暴风雨后的彩虹格外鲜艳,呼吸着新鲜空气,人人充满活力,京新巷4号也热闹起来了。客人不断,大人来,孩子也来,来者不拒,常常深夜都不得闲。客人们往往一拨未走一拨又来,家里的水壶不断提来提去,倒茶,嗑瓜子,吃点心,笑着说着吃着,都没有了时间观念,而黄叔叔的笑话更是一个接一个:
“听说苗子回来了(出狱了),去看他,推开门,他正呼呼大睡,打呼噜打得山响。我叫醒他,邀他去我家看画。他睡眼迷蒙,说,好哇,我可以骑自行车去,于是搬出车子来。只见他忽地跨上车座,又忽地从那边摔了下来——原来他从来就没有骑过车。(大笑)哈,他以为他可以驾驭现代文明呢!”
“美协传达室有个老赵,六十多岁,好饮酒,有外人来要在传达室登记簿上登记,老赵递登记簿给他,却醉眼迷离地说,‘干杯!’
大家逗他,说他若死了,就用个大玻璃瓶装满酒,把他泡起来,管够。
他特开心:‘行,行!那得用好酒啊!’
‘啤酒!’大家说。
‘喝!——那哪行啊,啤酒不是酒,泡久了我会走形,不可!’
‘哪,就来一吨茅台酒,如何?’
‘嗯,好是好,就是要考虑加强保卫工作了。到时候参观的人来多了,冷不防一人一勺,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剩我一人干蹲在空瓶子里,你想多寒碜!’”
……
……
直至夜半,曲终人散,满屋烟雾,杯盘狼藉。黄妈妈要打扫,孩子们要睡觉,而黄叔叔还要看书、思考和写作。
表叔沈从文
黄叔叔深受表叔沈从文的影响。
沈从文在十二三岁时,就背着行囊离开家乡。黄叔叔亦如此。他说:“表叔(沈从文)和我都是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沈从文是极谦和的人,他身上的儒雅气质似浸润到骨子里。母亲慨叹文化名人,皆忙于“调侃和献媚”;却独尊重他,这是很少见的。
那时,沈从文正蜗居在一简陋小屋,钻研着中国古代服饰,凄风苦雨,困难重重。他几十年珍贵的藏书资料及厚厚手稿,也屡遭灭顶之灾,但他从没有屈服,甚至提都不提,这或是最大的轻蔑。沈从文告诉黄永玉: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黄叔叔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
《崔健》
他的歌是四月的风,
扬起树林,
掀起山河的笑颜。
他没法子向人走来,
人也走不到他那边去。
可谁也不遗弃谁。
一个不能少吗?
少了崔健,
一无所有吗?
我们有崔健。
我从哪儿说起?
参商不相见是个不必要的惆怅。
哲人说,音乐是重要的灵魂艺术。严谨古板的德国人,却无不酷爱音乐,从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黄叔叔喜欢音乐,无论是Beatles、迈克尔·杰克逊,还是阿炳、崔健,无论是京剧、越剧、黄梅戏,还是西洋歌剧、交响乐,都让他着迷。
他说:“余叔岩、马连良、谭富英、帕瓦罗蒂、多明戈,同样的曲子,人们听了又听,总不厌烦。原因既在曲子,也看谁在唱。我也曾听齐白石唱‘十七十八好戴花’,一种采茶调,很难听,但有意思。”
黄叔叔对西方音乐的造诣多高?举个例子,一德国朋友修德问他:“你喜欢德国哪个音乐家?”“贝多芬。”黄叔叔说。
德国人接着问:“你能哼出九大交响乐中的几个?”意思是你若只是偶尔听听,就分不清其旋律,更哼不出来。黄叔叔答:“都会。”
德国人傻眼了。接着,他又出一难题,“你还能哼贝多芬的其他曲子吗?”他大概想,贝多芬是德国的骄傲,一个中国人,又不是音乐界的,能知道多少?
不料,黄叔叔哼了一首“快板”钢琴练习曲;偏偏他没听过这个曲子。
他难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这个曲子,你重来一遍。”
哈,如作假,就不可能重来?毕竟不是歌。
最终自然是黄叔叔胜出,德国人彻底服了。
黄叔叔说,“我常常专注交响乐中一两层的背景音乐,想为画中的背景寻找出路。”又说,“中国人懂得中国的打击乐。强弱、快慢、疏密、长短……其实加上颜色,就是现代美术;加上西洋乐器,就是现代音乐。”
爱是永不止息
小时,我比较自闭。姐姐曾拉过小朋友让我认识,我不吭声,只是身往后退。见我不爱说话,也不会和小朋友们玩,黄叔叔就让我进他家听音乐。
他家有一个唱机,黄妈妈总问我想听哪一张唱片,“想听‘小鸟在前边带路’,还是‘我们的田野’?”
黄叔叔有无数故事和笑话,我很喜欢听,其他孩子也喜欢听。
黄叔叔讲完后,提议我们每人都讲一个,要站到前边讲,讲好了有糖果奖励。
我很恐慌,过去我总躲一边,没人发现过我,现在来不及了。
轮到我了,我脸红,抗拒,最后结结巴巴编了一个孙悟空吃冰棍,冰棍上爬了许多蚂蚁,孙悟空只好不吃的故事。
不料,黄叔叔大声喝彩,小朋友们也鼓掌——他们总是跟着大人的。很快,这个故事院里的大人都知道了,而且似乎自此,我也胆大了。
后来,每次去大雅宝,李可染的夫人邹佩珠就大笑着提及此事。以至于30多年后,黄叔叔从香港回京,邹阿姨还提及此。
梅溪阿姨我们都叫她黄妈妈。她心地仁慈,爱小动物,感情格外细腻。她写了不少书,我在大雅宝时就看过她写的《在森林中》《好猎人》《绿色的回忆》。里面的主角都是黄叔叔。
新凤霞说,黄永玉特别喜欢小动物,松鼠、猴子、刺猬、大狗、猫、鸟,都养过。也都是张梅溪一个一个去喂。新凤霞跟她说:“你不用管。”张梅溪说:“永玉喜欢呀!他喜欢我就管。”
于是新凤霞大为感叹:“为永玉干什么都是梅溪的幸福!”
然而,2020年5月8日,黄妈妈也走了。黄叔叔沉默了,许久没听到他的消息。
当再次见到他时,黄叔叔头脑还是那么明晰,眼光还是那么敏锐,但体力不如从前了。我们都不敢提黄妈妈。握手,长久注视。他说,我时日不多了,我要努力,要开个百年画展。
“那是我全新的画展。”黄叔叔说。
我知道,黄叔叔用这独有的方式告慰梅溪阿姨,寄托哀思。
去年5月,意大利委派驻华大使为黄永玉授勋(这是第三次,前两次都是总统亲自授勋),对此,黄叔叔仍是恬淡对之,整个仪式,只有家人和几个朋友参与。
比许多自称百年或几百年一遇的大师,规模可谓小而寒碜。
许多人都想见他,就是在疫情最紧张时亦如此。但黄叔叔已98岁了。他每天照例读书写字画画思考。几十年如一日。
时间仿佛忘了他,他则真忘了时间。98岁,还是和过去一样,看书,画画,写文章,雕刻,大笑,讲故事,讲笑话,讲各种段子,遛狗,浇花,喂猫,散步,思考。
客人往往也忘了,以为98岁的他和48岁时一样。
是一样,但也不一样,他经历的太多了。他说过:“读万卷书,活一万个人生!”星云大师说:八千里路云和月,要有托钵行脚的经验。
黄叔叔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人生旅途,虽如瀑布、流水、刹那生灭,可走的人不同,法不同,留下之印痕亦不同。而能驻足停立,回首半个多世纪心路轨迹,并将其一一展示品味者,实在少之又少。唯坦荡光明如孩子者,方可。故,在序里,黄叔叔借用法国诗人艾吕雅的话说:
心在树上
你摘就是!
……
诗的语言似轻松,但感情却是那么凝重,凝重得让人读完一遍又一遍,因为有太多的东西在呐喊。
大家静静地看着画,读着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有首诗,出现了“我哭了”。
非梦
不敢告诉家人昨晚我哭了
半夜躺在床上看手机,
一个乡下孩子掉进深坑里去了。
五个多小时他叫着:“妈妈我怕!”
二十个小时之后他死了。
我,一个九十五岁的老头哭湿了枕头。
“孩子,别怕!
老爷爷快来陪你了!”
另外那个世界,
没有“怕”这个东西!
(本文作者为画家张仃之子)
(原黄叔叔)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张大伟
流程编辑:u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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