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玉坠：一段古老的民间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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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匠

民国初年,南京城里有个叫侯玉荣的玉匠,他在城里开了一家玉器店,专门买卖加工各类玉器。他的房子是三进三出的古宅,有前后门之分,临街是店铺后面是住家,一家老少十几口都住在这里。侯玉荣一生好玉,前些年因为赌到了一块好玉而狠狠地发了一笔,从那以后,他对玉石的痴迷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人送外号“玉猴子”。

这天,因为店铺里生意清淡,侯玉荣就把最宠爱的小女儿凤儿抱到铺子里玩耍。凤儿这年刚七岁,长得玲珑可爱。就在这时,店里来了一位老婆婆,她是来请侯玉荣上门给她开石头的。这几年南京周边的人像疯了一样,都爱上了赌石。赌石又称璞石或者毛石,它可能是一块极品玉,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收藏家花他愿意出的价钱把它买来,再请人把它开出来,是福是祸全在玉匠的刀子上。因此玉石界流传着一句古老的行话,叫做“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可见风险之大。

也常常有些人家得了大活,因为不放心匠人,总是招人上门打磨切割,并派专人看守。因为这些石头很可能是他们拼了全部家产或者是身家性命赌来的,不能不慎重。

侯玉荣见老婆婆一脸神秘,知道今天的活不小,便把凤儿交给了店里的伙计,自己拿了工具跟着老婆婆出了门。老婆婆显然不想让熟人看见她,一路遮遮掩掩的,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目的地。她家住在城外竹林的几间石屋里,她开门让侯玉荣进去,又慎重地打开了箱子,取出了一个包裹来,她说:“师傅见谅,家中简陋。我儿子的伤眼又发了,去朋友那里养伤了,唉!为这石头,我们赔了全部家当,他还瞎了一只眼。唉!”

侯玉荣表示理解,这样的事他见得也多了。

说话间老婆婆打开包裹露出里面一块碗口大小、扁圆形的翡翠毛石来,侯玉荣拿起石头对着光仔细看着,石头很光滑,赭色中隐隐透出一丝线状的绿色,却是一块罕见的翡翠毛石。

侯玉荣拿出工具,在毛石上选了一处小心地开了一刀,慢慢地指甲大的窗口上立刻透出一丝翠绿来。他一怔,紧接着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在另一端也动了一小刀,很快又有一抹翠色跃进了他的眼帘。侯玉荣的手不由抖了起来,因为他现在可以断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里面开出来的翡翠必然价值不菲。

侯玉荣一共在老婆婆家里干了半个月,他每天吃住都是在这房里,其实他都没怎么睡,因为太激动了。这天傍晚时分,他总算是完工了,此时此刻,他的手里终于只剩下了一块晶莹透亮、手镯大小的扁圆形玉璧。它是透明的,是玉中最好的“玻璃种”,而之前开窗时看到的那一丝翠色竟蔓蔓延延地在透明的玉璧上自然地形成了一幅龙凤呈祥图。

捧着这玉璧,侯玉荣禁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这无疑是浑然天成的一块极世珍品!

他的惊叹声吵醒了老婆婆,她连忙揉揉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侯玉荣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监工的老婆婆,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看来她这些天也操够了心。

侯玉荣后悔不该惊动她,于是他打岔道:“没什么,只是我不小心割到了手,您睡您的,好了我会叫您的。”老婆婆听了,真的又闭目养神起来。

侯玉荣捧着这冰凉的一片美玉,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见老婆婆睡得正熟,忽然想起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着一块上等玉镯,何不来个狸猫换太子呢?反正看上去她好像什么也不懂。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偷偷将它们调了个个儿。

他将玉璧藏好后,就叫醒了老婆婆,说:“恭喜,开出来一块上等玉镯。”老婆婆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又看看玉镯,并掏出银子说要付他工钱。他假装高兴地接过银子,又谢了东家,就要告辞。他刚一转身,就听到背后一句冷哼:“大名鼎鼎的‘玉猴子’就是这样发家的?”侯玉荣吃了一惊,却发现老婆婆一扫之前的糊涂相,满脸鄙夷地看着他,原来她一直是在装糊涂,想必之前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了。侯玉荣不由脸上发烫,他故作镇定地说:“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婆婆冷笑道:“我虽是老眼,但不昏花,你明明将我这儿刚开出来的一块珍品藏匿在身上,却拿一块普通的玉手镯来糊弄老身!还不快快将我的珍品还来,不然我就将你这丑事告诉世人,看你日后还怎么在玉石界混!”

侯玉荣无奈,只得乖乖地将那块绝品玉璧从怀里掏出来,想用它换回自己那块玉镯,但老婆婆却又喝道:“那个也留下,就算是堵我的口,不然难保我不会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

侯玉荣听了不由又气又急,他哪里会听老婆婆的威胁,只管转身就往外走。老婆婆得理不饶人赶上前来拦他,两人争执之间,侯玉荣用力一搡,把老婆婆推倒在桌角上,半天没动弹。开始侯玉荣以为她是在装,可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上前一看,才发现老婆婆竟已断气了!

侯玉荣顿时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呆了一会儿,他把老婆婆头上和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又把她抱到床上躺下,让她看上去就像在睡梦中死去的。

接着他把自己那块玉镯塞到老婆婆手里,把那块绝品玉璧揣进自己怀里,反正来的时候没人看见他,她儿子也未必知道请来的匠人就是他,给他们一块上等玉镯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这玉镯还是他上次在一个神秘人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

侯玉荣回到了家后,悄悄地将那块珍品藏匿在书房的一个暗格里,然后像没事人一样洗漱休息。第二天恰逢清明节,天气也很好,一家人去郊外给祖先上过坟后就回来了。在路上时,凤儿因见了别人家放纸鸢,回来后就吵着也要玩,侯玉荣便给她糊了几个,并亲自带她去野外放飞。凤儿半个多月没见到父亲,这下子就缠着他,父女俩在野外疯玩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回到家。

2. 仇恨

刚走到家门口,侯玉荣就觉得不对劲,只见后门微掩着,随风送来了一股血腥味。侯玉荣不由心中一紧,伸手将门推开了,接着他第一个反应是将凤儿的眼睛给蒙上了。

地上到处是尸体,妻子、儿女、仆人,鲜血像一条小河在流淌。他冲进书房,发现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那个藏宝的暗格也被人打开了,藏在里面的玉璧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竟是那块他塞在老婆婆手里的玉手镯。

侯玉荣顿时没有了思想,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是凤儿在他怀里不断挣扎,才让他恢复了意识——自己因为一时贪念失手杀死了老婆婆,报应这么快就来了,自己的一家老少五口人这么快就被人杀死了……

店铺门还关着,因为清明节放假伙计们都没来,他匆匆地跑去打开大门,歇斯底里地喊道:“杀人了!!!”

官府很快派人来查案子,但又问不出什么,侯玉荣说没丢什么,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倒是有个邻居说,下午曾看到有个独眼的男子在附近出现过,侯玉荣听了便知道是老婆婆的儿子来报仇雪恨了。官府根据这一情况却查出了不少线索,原来这独眼男子不久前与人争夺珠宝弄瞎了一只眼睛,从此人称“独眼雕”。“独眼雕”这段时间一直在逃,现在又杀死了侯玉荣一家,可以说是作案累累。确定是他行凶之后,官府便派人画像悬赏通缉他。

然而这一查就是两年,“独眼雕”却像是从世上消失了一样,侯玉荣自己也曾多次到城外竹林那儿去过,但那儿已经换了主人了,原来那房子不过是“独眼雕”母子租来暂住的,现在出了事,房主已将房子租给了别人。

没找到“独眼雕”,侯玉荣倒患上了一种怪病。每到清明节的那天他都会发疯,那天一早,他就开始跟自己的思想斗争,渐渐地,心魔占了上风。心魔一占上风,他就会一声不吭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冲到集市上乱砍一气。幸好,他这两年发的两次疯,都是凤儿及时找人来阻止了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怜凤儿小小年纪就像大人一般的懂事,奇的是,她居然对玉石也有悟性,往往能一眼就辨别真假优劣。这两年侯玉荣也无心打理玉器店了,生意越发清淡,侯玉荣把家里的钱财全部拿去打点官府了,希望他们早日能帮他报仇。

这天,侯玉荣又准备了一些银两来到府衙打听情况,那捕头早已认识他,得了他的一些钱后,忽然对他说:“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上面关照了,我们这里的卷宗都压下来了!我看你可怜才告诉你:原来‘独眼雕’竟是袁大人的远房表侄,谁敢动他?”

捕头口中的袁大人正是袁世凯,他的话让侯玉荣凉透了心,难道真是报仇无望?回到家,他一夜没睡,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他决定带着凤儿进京找“独眼雕”报仇!

主意一定,他第二天便行动起来,先卖房子筹钱,卖了房子后就带着凤儿走上了千里寻仇之路。父女俩历时几个月吃了不少苦,才赶到了京城。到了京城之后,侯玉荣逢人便打听袁世凯的消息,结果有人告诉他说袁世凯已经暴病死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侯玉荣着实高兴了几天,但他辗转打听了好久,却没听说过“独眼雕”的任何消息,也没听说那块珍品玉璧的消息,他知道“独眼雕”肯定是又逃了,可他到底逃哪儿去了呢?

这时候他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他想着不能饿着凤儿,也为了长期寻找仇人作打算,他便来到北京琉璃厂的古玩街上,隐姓埋名自荐到一家叫“玉和斋”的玉器店里当了朝奉。“玉和斋”的掌柜姓商,是个儒雅商人,而且跟他是同乡,也是南京人,不过他从小就离开了家乡,至今已有几十年了。商掌柜的德行很好,常和同行们交流赌玉心得,彼此之间都毫无保留,这让侯玉荣眼界也有了提高,他这才明白了真正的为商之道。

来京城数月了,商掌柜对他的手艺十分满意,尤其喜欢凤儿,执意让她与他们同住,侯玉荣则住在店铺里照看门户。商掌柜家中只有夫妇二人,听说有个刚刚十八岁的儿子,却已经在外面胡混了两三年了,听口气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两口子似乎总不愿提起他。

很快又到了一年清明节,为防心魔发作,侯玉荣一早就喊过凤儿,让她把自己绑住。商掌柜见了好生奇怪,侯玉荣不得已,才将自己那段痛苦的经历告诉了商掌柜,只是隐去了自己推倒老婆婆的那一段,只说是她自己跌死的。

商掌柜听了他的一番遭遇,对他同情不已,最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侯玉荣说:“对了!听说城外的‘无名寺’中新来了一位高僧,叫了尘。他点化了不少痴男怨女,助他们脱离了世俗的恩怨苦恼,老弟不妨前去试试,也许能从此放下。”

3. 相遇

听了商掌柜的一番话,侯玉荣真的套了马车来到城外的“无名寺”,他要见见这位高僧,希望能得到他的点化。

小沙弥先去通报了,不一会儿,一位长得慈眉善目的和尚出来迎接他。侯玉荣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只见他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有些胖,双目含笑,唇角上扬,看上去有点像弥勒佛。他一见侯玉荣就笑着说:“阿弥陀佛,施主面带杀气,心生怨气,消气消气,请随和尚进去喝杯清茶吧。”侯玉荣也双手合十,跟在了尘的身后进入了禅房。

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坐在炕上,中间隔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有两杯温茶。侯玉荣正好口渴了,他端起温茶一饮而尽,然后将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掼,并恨恨地说:“我恨不能马上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了尘微笑地看着侯玉荣:“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

侯玉荣说:“如不报仇,我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亲人?”了尘说:“请施主看看你的茶杯。”侯玉荣低头一看不由愣住了,他发现自己刚才用力过猛,居然将茶杯掼成了碎片,而那茶杯还是个美人造型,现在那美人已身首异处。

了尘同情地看了看侯玉荣,说:“瓷器也好,人也好,都是有各自生命的,现在你打碎了它,我可以说你是无心的也可以说你是有意的——你明知道它是瓷器却那么用力,试问它又如何经得起你那一掼?”

侯玉荣被他说得怔住了,这是什么歪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是有些道理。到底有没有理?侯玉荣竟痴了,他辞别了了尘,一路思索这个问题,竟苦苦得不到答案。

这个问题他一想就是十年,这十年来他虽然仍没有放弃追查“独眼雕”的下落,但他的心魔一直没有再发,而这时凤儿也已长大,出落得清丽脱俗。

这天一早侯玉荣刚起床,就听到商掌柜在大声吩咐下人杀鸡买羊,语气中透出喜悦。商掌柜做事一向稳重,很少见他高兴成这样,这真是十年头一回。商掌柜一把拉住他的手,喜滋滋地说:“我儿子回来了!他昨天夜里回来的,就没惊动你了。”

侯玉荣听了倒有些意外,商掌柜怕他不相信,拉着他跑到厢房外,小声喊道:“南儿,起床了。”喊了几声里面却没人回答他,他忙推开门一看,却发现床上没人,正在诧异间,商夫人笑着过来告诉他,儿子已经出门去了,说是要去拜访故人,晚上回来吃饭。

商掌柜顿时无比失落,说:“怎么才回来又出去?”说话间,他的神情中流露出老态来,毕竟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了,儿女成了他最大的依赖。这时,商夫人突然一拍手,说:“哎呀,我忘了南儿最喜欢吃小鸡炖蘑菇,而且要山里新采的新鲜蘑菇,我马上去采!”然而她马上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毕竟老了,可她又不放心下人。

凤儿听说了,表示愿意帮她去采些蘑菇回来,商夫人很高兴。

其实这个季节不适合采蘑菇,山上的蘑菇少得可怜,找了半天,凤儿终于看到一块巨石后面长了一簇白白的蘑菇。她好不容易才攀了上去采到了蘑菇,可采完蘑菇她才发现她下不去了,简直是进退两难。

就在凤儿进退两难的时侯,突然有人将她拦腰抱住,并带着她跃上了一块平地。凤儿在惊魂未定时见到对方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不由羞红了脸,连声说谢谢。那公子戴着一副西洋墨镜,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他因见凤儿美貌,不由心生爱慕,便施礼道:“在下今日与姑娘相遇,真是天意,在下商南,请教姑娘芳名?”

凤儿听了不由一怔,原来他就是商掌柜的儿子商南,早就在商掌柜夫妇的口中听说他是个浪荡公子。商南见她这一会儿工夫,脸上的表情倒变了几回,便不解地问:“姑娘,你怎么了?”凤儿想起无端端刚才被他搂了一下,不由得有些火了,她气呼呼地将手中的竹篮塞到商南手里:“采蘑菇还不是为了你!”说完她快步往山下跑去,商南听她的意思好像她认识自己,更不愿放过机会了,跟在她身后就下了山,一路回到了商家。

一家人正在吃午饭,见他俩一同回来都很意外,一问才知道商南出去拜访的故人已经离开了,他是在回来的路上巧遇了凤儿。大家见凤儿不大高兴,好像被得罪了,就纷纷责怪商南。

4. 试探

大家这样一来,凤儿更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结果饭也没吃,就躲回房里去了。她走后,商南便将他们的巧遇说给大伙听,惹来了一片笑声。商夫人怕儿子饿着,忙招呼他吃饭,商掌柜因见他吃饭也不肯摘下墨镜,便有些不悦:“西洋东西虽好,吃饭也可以摘下了,不要学那副讨厌的腔调!”他一连说了好几遍,商南无法,只得慢慢地摘下了墨镜,然而这一摘,却又是一场混乱。

原来商南的左眼竟是瞎的,眼珠子木木的不转动,看上去十分异样。商掌柜顿时一阵晕厥,差点昏了过去,商夫人则冲上前抚摸着他的瞎眼,哭道:“你这孩子,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身体发肤都是受之于父母吗?”

商南只得又把墨镜戴好了,哄她说:“不小心摔坏了眼什么……好像是眼角膜,我也不想啊!反正都瞎了十多年了,我也习惯了。”

这一切虽然就发生在眼前,但在侯玉荣看来,却仿佛十分遥远,因为他的脑子里早就翻腾开了,当然也是为了商南的眼睛。

他寻访“独眼雕”多年,却一直没有他的半点消息,自从袁世凯倒了之后,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眼前却忽然出现一个独眼之人,他不由多起心来。但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他并不敢贸然行动,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与不安,悄悄地退了出去。

商南这次似乎有心改邪归正,竟然在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而且说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以后再也不出门游历,有时间他还会到店铺里问问生意上的事。这让商掌柜欣慰不已,但商掌柜不明白侯玉荣这一向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便问他是不是自己儿子回来的这几个月怠慢了他。侯玉荣连忙否认,推说自己只是近来身体有些不爽。

其实侯玉荣一直是在暗中关注商南的行踪,发现他很少外出,只是整天围在凤儿的身边想办法取悦她。凤儿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好转起来,这让商南振奋不已。商夫人自然也知道儿子的心思,她当然希望凤儿能拴住儿子的心了,因此对凤儿父女也格外拉拢。

侯玉荣便趁机向她打听一些情况,这才知道他们跟袁世凯家并无亲戚关系,况且他十二年前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不可能去行凶杀人。尽管如此,侯玉荣还是不放心,一天,他约商南在郊外见面,他要亲自试探他。

他事先在郊外搭了一间茅屋,把里面布置得跟当年“独眼雕”母子居住的石屋一样,然后扮作老婆婆的样子躺在床上,等着商南的到来,他要是“独眼雕”,见到这一幕自然会露出马脚。商南应约来到郊外,见柴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却见到侯玉荣扮作一个老妇人仰面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块上等玉镯。他便奇怪地说:“叔,你这是干什么?”侯玉荣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继续试探道:“儿啊,都是那个‘玉猴子’害了我。”商南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叔,你真逗!”

侯玉荣仍不死心,故意将那块玉镯拿在手里反复看着,并问商南:“这玉镯怎么样?”商南凑上前仔细看了看,笑道:“不错,可以换个千儿八百的。”侯玉荣默默地看着他,心里暗想,他要真是“独眼雕”,那他就太可怕了,城府这么深,掩藏得滴水不漏。商南正在看玉,侯玉荣却突然将手中的玉镯扔了出去,商南连忙纵身一跃,抢在玉落地之前接住了。他刚刚站稳身形,身后忽然有风声,他来不及闪身,只有重重地跌在地上。他回头一看,却见侯玉荣目露凶光地握着一把匕首,一步步地朝他逼过来!商南一惊非同小可,失声问:“叔!你怎么了?”侯玉荣喊道:“还我家人命来!”

说完就狠命地将匕首刺向商南,商南连忙伸手一挡,却被他刺伤了手臂。见他流血了,侯玉荣不由一怔,人也清醒了不少:他不懂武功,当然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伤五命了,看来是自己认错人了。

他这样一想,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扔掉匕首,上前扶起商南,说:“对不起,我刚才心魔又犯了,你不会怪我吧?”商南疑惑地看看他,摇了摇头。侯玉荣又要求他将这件事保密,因为他不想让女儿担心,商南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回来的路上,侯玉荣心里一阵轻松。如此看来,商南并不是“独眼雕”,一切不过是个巧合罢了。这样也好,毕竟商掌柜对他父女有恩。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对商南也有了些好感,他虽然不够稳重,但很重感情。

这天晚上侯玉荣痛快地喝了一顿酒,为自己为凤儿也为商家一家,他甚至在饭桌上提到了商南和凤儿的婚事,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也就在侯玉荣打消对商南怀疑的时候,第二天一早,商南却主动说有要事求他,见他一副神秘的样子,侯玉荣也不由好奇起来,等着他的下文。

只见商南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叔,您也知道我喜欢凤儿,而且凤儿好像也不是很讨厌我,因此我想早些把这事给定下来,为表诚意,我想送给凤儿一件礼物作为聘礼。不过这件东西,还要请叔叔给我加工一下。”说着,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样东西来。

5. 尘缘

侯玉荣一看商南取出来的东西,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只见商南手里拿着的,正是多年前他亲手从毛石里开出来的那块珍品玉璧!就是它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刹时间,他之前对商南的好感统统消失了,他认为,这是铁的事实不容怀疑,商南分明就是“独眼雕”!

虽然尚有几个疑点,但那都不重要了:也许那个老婆婆不过是他在江湖上认识的义母,两人合谋演了一场戏给他看;也许商南就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魔鬼,不会武功都是装给自己看的;更有可能的就是真正的商南早被“独眼雕”所害,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独眼雕”……

这一瞬间,侯玉荣倒猜想了无数个假设,但商南哪里知道侯玉荣内心的变化?他还只当侯玉荣是对玉璧惊艳,因而笑道:“这确是一块好玉,为了它,我还牺牲了一只眼睛,但今天遇到凤儿,让我懂得了什么才是珍贵的,因此我想把它切开,制成一对龙凤玉坠,我和凤儿一人一块……”他边说边比划,一脸的兴奋。

侯玉荣冷冷地看着他,说:“玉璧一旦切开,它的价值会大打折扣,你明不明白?”

商南一点都没觉出他的异常,依旧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不然我干吗为了它毁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不过为了凤儿,我觉得值!也是巧合吧,凤儿名字中带‘凤’,而我则生肖属龙,不正合了‘龙凤呈祥’吗?昨天我偶然想到这一点,就忍不住要把它切开了,而且听说为了这玉璧,已经死了不少人,今天我把它切开后它就不会那么值钱了,这也算是它的一个完美结局吧?”

侯玉荣于是接过玉璧,将它随身藏好。商南走后,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却做不到,他的手一次次伸向菜刀,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又犯了。他很想亲手杀了商南,可又怕对不起商掌柜夫妻俩。想来想去,他干脆又跑到城外的“无名寺”去请教了尘大师。

他跟了尘这一别就是十年,如今了尘已不是当年的了尘,无名寺的内外也变得金碧辉煌,了尘也更加发福了。

了尘见了侯玉荣,依旧请他禅房里喝茶,一样的面对面,一样的温茶。侯玉荣告诉了尘,说他遇见仇人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被仇恨折磨得憔悴不堪的侯玉荣,了尘说:“施主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吗?当初一个小沙弥因为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青蛙,被师父责令去跳崖赎罪,小沙弥害怕,就蹲在崖顶上哭,刚好有个屠夫经过此地,得知小沙弥是为踩死青蛙而忏悔,屠夫听了忽觉悲从中来,悔恨万分,他说:‘你不过无心踏死一只青蛙,就要跳崖赎罪,我天天杀猪,屠来宰去,满手血腥,罪过岂不无量无边重。你不要跳崖自杀了,让我跳吧!让我来代你谢罪赴死!’屠夫说完就纵身一跳,正当他随风飞坠,眼见就要命丧深谷时,一朵祥云冉冉从幽谷中升起,托住了屠夫的身子,救回了他的生命……既然屠夫都能放下屠刀成佛,施主为何不试试呢?”

侯玉荣突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放下屠刀?杀人的是‘独眼雕’,我不过是个受害者,这些年来,我从南京追到北京,就是为找他报仇!他当年一口气杀了我家五口人,如今却能完全置身事外,凭什么要我放下屠刀?”

了尘正端着茶杯在低头喝茶,猛一听他的话,一向处事不惊的大师竟然手一抖,将茶杯跌落在地,摔成了碎片。侯玉荣诧异地看看他,问道:“大师,你怎么了?”了尘摇头不语,示意他继续说,于是侯玉荣一口气从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老婆婆找他给毛石开窗开始,一直讲到不久前见到一只眼的商南,怀疑他是“独眼雕”,又讲到商南拿出玉璧请他切割的事……

说到最后,侯玉荣还取出了玉璧给了尘看,怪的是了尘看到了那玉璧后,他左眼的肌******开始痉挛,再一看,那只眼里还流出一滴眼泪来。其实是两只眼睛都在流泪,大师哭了,他忽然口中念佛,弯腰给侯玉荣跪下了。侯玉荣一惊虽,待要追问,了尘却哈哈大笑地站起来了。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让侯玉荣心里很不踏实。

但了尘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向侯玉荣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对了,您的茶凉了吧,我去给您换换。”说完,他拿过侯玉荣的茶杯进了里间,侯玉荣吃惊地看着他,以往这些活可都是小沙弥干的。

了尘进去了半晌,终于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端出两杯热茶,侯玉荣接过茶刚要喝,却无意中见到了尘的神色有异样,他不由多了一个心眼,便推辞道:“大师,应该您先喝。”

了尘也不推辞,他端茶就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见他喝了茶没事,侯玉荣这才端起茶准备喝,然而这时他发现了尘的嘴角突然流出了一丝鲜血,侯玉荣大惊,忙过去扶住他,问道:“大师,你这是怎么了?”

了尘微微一笑说:“茶里有毒。”

“为什么?!”侯玉荣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在找‘独眼雕’吗?我就是。”

原来了尘就是“独眼雕”,当年他从朋友家养好伤回到家里,却发现母亲已死。母亲的死态虽然像是病死的,可他一看到她手里的那块上等玉镯,就知道母亲的死不是偶然,因为那块上等玉镯就是他亲手卖出去的,因此他知道这件事与侯玉荣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一怒之下潜入侯家杀人夺宝。之后,他便一路逃亡进了京城,投奔了袁世凯的门下。

他在袁世凯身边躲了两年,但袁后来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知道了他有玉璧的事,便常常派人威逼他,好在不久袁就暴毙了,他便趁机逃了出来,玉璧虽然保住了,他却没了藏身之所。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认识了少年商南,商南长有一双有神的凤眼,令他十分羡慕。商南也是豪爽之人,听说他喜欢自己的眼睛,便开玩笑说:“喜欢的话,我就送一只给你!”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独眼雕”听了他的话后便记在了心上,后来他打听到西医会换眼角膜,能使人恢复光明。之后,他找到商南,提出以玉璧换他一只眼睛,商南先是不肯,后来看到玉璧后却有些动心了,当然,一半也为朋友之情。

就这样,“独眼雕”的眼睛恢复了光明,而商南却失明了,他怕回家被父母责怪,这才开始了游历生活。而“独眼雕”的眼睛治好后,看人间诸事却忽然透彻了,索性出家当了和尚,没想到却歪打正着,还成了高僧。

然而他虽然可以避开尘世,但尘世却往往会追到身边,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故人”,更没想到会因为这块玉璧而陷商南于不义。当侯玉荣把一切和盘托出的时候,他的心无法再平静……

尾声

听了了尘这番话,侯玉荣呆住了,他一步步地后退,一个踉跄中,他摸到了腰间的一把匕首,便顺手拔了出来,他要亲手杀死仇人!

然而不等他去杀,了尘便轰然一声倒下,外面的小沙弥听见动静跑了进来。了尘却不断向侯玉荣伸出手,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见侯玉荣不肯过来,他很失望,临死前他说了一句话:“把我的眼角膜还给商南……”

大师圆寂后,侯玉荣一直呆在工房里不肯出来,没办法,大伙只好从窗口送些饭食给他。十多天后,他总算出来了,凤儿一见他便流下泪来,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满头白发给剃掉了,只露出青白的头皮。他将手中一对龙凤玉坠亲手交给了商南,又拍了拍凤儿的肩膀,然后大笑着出了门,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凤儿将那两枚玉坠举了起来,阳光下,玉坠里的龙凤翩翩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