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彭山江口地区自古热闹,最近几个月,更因“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挖掘”被再次推到大众面前。目前,考古挖掘工作还在进行中,澎湃新闻记者从当地宣传部门获悉,3月初将召开新闻发布会并展示部分考古重大发现。而公众最为关心的是,这一考古工作是否能解答传说中的张献忠沉银之谜。
历时一个多月的围堰、抽水,2017年1月初,江口镇岷江河道内的水已经被抽干,到现在已经进行到挖掘的第二阶段。发掘工作原计划安排在2016年12月至2017年3月期间进行,前期准备工作时间约为30天,发掘工作时间约为90天。
相传此处藏宝甚富,当地有歌谣称:“石龙(一作牛)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断成都府。”当地人坊间闲语:有不少江口村民一夜暴富,买一百多万的车子,后来警察就是从他这个车子顺藤摸瓜,发现他们挖宝卖钱的勾当。
澎湃新闻记者坐车到考古现场的路上,司机闲聊:“我下班常在江口河道冬泳,就是现在围堰的那个地方,当时哪想到可以潜水下去摸一把呦。”“说是把挖到的宝贝都卖了,按人头算,彭山地区一人能分六十万元。”
到达江口沉银考古挖掘地时,我们先是在西岸遥望,蓝色围栏圈住约2000平方米的河道。
过岷江一桥,取道右岸,一路泥泞颠簸,道路两侧是双江村寻常住宅与商户,大家吃饭闲聊打麻将,各安其道。而在两三年前,这个村子曾大行窃宝之业,据《检察日报》记者称,江口镇双江村村民何林曾供述:“以前可热闹了,江上到处都是挖宝的船。最多的时候有20多艘船,聚集在挖出大帅金印位置几百米的范围内,船头抵着船尾,挖宝的人下水都没地方下。”
沿着岷江右岸往东北走,可以抵达一处红色的古建筑,为“彭山县汉崖墓博物馆”,只是现在已经改弦易辙,门口挂上“彭山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工作站”的大牌。一个保安将侧门拉开一个缝,说现在已经不再开放了,必须凭工作证进入,还说再次开放要等三年以后了。
绵延的蓝色围栏紧紧环抱着抽干水、现已成为滩涂的考古工地,据当地宣传部门称,整个考古工地只有一个出口,即为这座汉代崖墓正对的地方。
澎湃新闻记者恰在门口遇到一个戴着安全帽,穿着工服、胸口挂着工作牌的工人。他说他正要进考古工地,说里面有重重的安保,刷脸都不好使,必须要有工牌。他指指墙上的横幅说,他正是施工单位的负责人曾勇刚,是四川信耀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
继续往前走,有一个水利工程管理处,进到大院,能看到一大片蓝色的布,掀开布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工地。跟往来的村民聊天,他们说,这几天下雨,人不多。平时散落在河滩里少说有七八十人。大家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有浅黄、橘黄和红色等,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着职责不同,有负责施工的筛沙的,有负责洗沙拉沙的,还有很多大学生在做记录。
沙石撞击着机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整个工地是一片滩涂,远处蓝色围挡也开了一个小门,是货车倾倒沙石的出口。靠近东边有一个长方形的水塘,水塘旁边是一组机械,大致是用来筛沙子,旁边停着一台推土机。
工地中间的位置搭着简单的工棚,是“资料整理区”,旁边停着一辆车,车身上写“考古现场保护”。
工地左边三台挖掘机在沙堆上运作着,最左边停了一辆卡车。目前看来主要的工作区位于围堰范围内的北部和中部。
江口沉银遗址历年文物出土情况
彭山区宣传部门介绍:江口沉银遗址位于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江口镇的岷江河道内,2010年被眉山市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三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遗址保护范围为东西各至河堤,南至岷江大桥,北至府河、南河交汇处,面积100万平方米。近年来在当地工程建设中发现了大量文物,文物出水地点与文献记载张献忠“江口沉银”地点一致,出水文物中包括铭刻年号的金册、银锭及“西王赏功”金币、银币等。
近些年具体出土文物情况简介:
上世纪50-90年代,岷江河滩上偶尔发现被水冲刷出的零星文物。彭山县文体局副局长方明称:“相关部门联合武汉地质勘探所于上世纪80年代对江口镇和银锭出土地进行过勘测,发现岷江河道内散布着大量的金属物质,不过由于受财力、人力和技术等因素所限,彭山不可能对其进行大规模挖掘。”
2005年彭山县引水工程在江口镇岷江河道内进行施工过程中,挖掘机在距地表深约2.5米处挖出一圆木并从中散落7枚银锭。
关于此次发现与挖掘情况,方明与彭山县文物管理所的吴天文曾联合撰文《彭山江口镇岷江河道出土明代银锭——兼论张献忠江口沉银》。里面对于七枚银锭、以及存放银锭的青冈木等有详细介绍。文章中谈及:
“2005年4月20日,彭山县引水工程在江口镇岷江河道内施工时,挖掘机在距地表两米半左右的地方挖出两个半圆形木桩与七枚明代五十两官银。”“两个半圆形木桩可以拼起来,拼起来为一截圆木,长118厘米、外径18厘米,其内部被挖空。银锭恰可以整齐地排布在里面。”
“出土的七个银锭中,六件有铭文,一件无铭文。”
部分铭文显示:
“沅陵县征完解司载充兵饷银五十两,崇祯十年八某日银匠姜国太”
“湘潭县运粮官军行月银五十两”
“巴陵县榆口饷银五十两”
“黄冈县银四十两正”
由这些地名可知这些银子都是来自湖南湖北,应该是各藩王的官银。由现存这些银子的图片可知,这些银子做工都比较粗糙,银匠写字的笔画歪歪扭扭,专家称,银锭的周身还布满气泡,是银匠铸银时偷工减料的明证。
吴天文认为,这些银子上的地名与历史记载的张献忠的行军路线是相符的。
2011年,在岷江河道取砂石过程中,出水了大量的文物。包括有金册、银锭、西王赏功金币、西王赏功银币、银发簪和大量碎银等。
出土西王赏功币
出土金封册
出土碎银
2013年以来,不法分子对江口沉银遗址进行了大规模的盗掘。
2015年5月,经过彭山区公安部门长达两年多的秘密侦察和取证工作。打掉了盗掘犯罪团伙,并缴获、追缴回多件珍贵文物。该地警方称:共打掉盗掘文物团伙10个,摧毁倒卖文物网络9个,追回文物千余件,其中国家珍贵文物100件,包括国家一级文物8件、二级文物38件、三级文物54件,涉案文物交易金额3亿余元。
2016年11月 ,有记者从彭山区检察院了解到,历时2年侦结的“张献忠沉银盗掘案”目前已经起诉20件55人,其中已判决9件28人。据彭山区检察院公诉科科长王利介绍,已判决的案件主要为事实清楚、涉案金额较小的案件,其中被适用缓刑的24名被告人已开始接受社区矫正。
这次追回来的文物中就有“虎钮金印”。
领队刘志岩:这肯定是一次特别重大的考古挖掘
此次从2017年1月开始的为期三个月的考古挖掘,春节前由央视的采访报道可知,已发现了五十两银锭、戒指、簪子等文物。
2017年2月19日,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专家、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专家与眉山市彭山区文物保护管理所的相关专家学者都短暂聚集于成都,开会决定下一次新闻发布会的议程。
目前,彭山区宣传部门称初步定于3月初召开新闻发布会,并会带部分媒体进入考古区观摩。
2月23日,澎湃新闻记者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水下考古中心主任、此次考古发掘的领队刘志岩进行了采访。
刘志岩表示,初步定于3月初的发布会是对社会的一个汇报,“大家都比较关注这个事嘛,考古也不能只挖不说,不说等于没挖。”
关于文物的数量是否可观,他说:“这肯定是一次特别重大的考古发现,但是具体有哪些成果要等到3月初才能公布。当天可以去现场,可以拍照,我们拿出来文物大家都可以拍,我们会提供比较精美的文物。只要是在开放的区域,摄像都可以,录资料没有问题。”
他说三个月应该可以完成考古发掘,一切是在他们的预期之中,“这是一次新的工作模式,有新的工作方法,和之前的考古不一样。他说最近挺忙的,他正在准备发布会和其他项目申报的材料。”
彭山区宣传部门称,“此次挖掘计划通过河道内的临时围堰工程解决考古发掘平台,再通过金属探测器确定重点发掘区域。在发掘过程中采用全站仪精确定位出水文物坐标,同时利用三维成像和航拍技术采集文物信息。”“此次发掘是我省第一次进行水下考古发掘,水下文物的埋藏情况与陆地相比更为复杂,况且遗址本身又屡遭盗掘,因此本次考古尚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我们期望能够通过本次考古发掘对江口沉银遗址的性质、文物的分布范围、埋藏情况和保存状况有进一步的了解,同时能为四川水下考古积累经验,培养人才。”
彭山区文物管理所的吴天文也到成都参加了讨论,他说他主要做了一些资料的整理汇总工作。他表示,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主要负责这次挖掘的前期工作,彭山区文物保护管理所主要负责后勤。吴天文称他没有具体参加每天的考古挖掘工作。
河流交汇处河道为江口沉银遗址水下考古挖掘处。
当地文化学者对所谓“张献忠沉银处”说法持怀疑态度
在整个的江口沉银挖掘中,成都当地的一位巴蜀文化学者袁庭栋频频提出相左的意见。
在采访中,他向澎湃新闻记者表示,他的一位彭山的朋友告诉他一些关于此次考古挖掘的情况,“现在的挖掘情况跟我最开始的、公开的判断是吻合的。”
袁庭栋表示,他的观点很简单,一共三条:
“第一,‘张献忠在江口主动沉船一千艘’这种说法是绝对不可信的,别说一千艘,连一百艘、十艘都是没有的。你研究张献忠的历史,(会发现)他根本不可能主动沉船。”
“第二,在这里可以挖出一些东西是非常正常的,因为这里是两千多年来川西地区最重要的渡口,任何一个多年的渡口都可能会掉下很多东西,比如嘉陵江和灞河。挖到张献忠的东西很正常,因为张献忠在这里打了一个大的败仗,打了败仗,肯定船会受损,人会损失,东西会掉下去。”
“第三,他们现在公布的国家一级文物、国宝级文物——虎钮永昌大元帅金印和西王赏功的金币,我认为真伪存疑,更可能是赝品,是近代伪造的。他们从北京请了三位专家来鉴定,我没看到鉴定报告,但我觉得真伪是存疑的。我觉得还是需要严肃、认真的鉴定。如果让我和所谓的专家面对面讨论,我是愿意参加的。”袁庭栋说,“那个‘永昌大元帅金印’,‘永昌’是李自成的年号,张献忠的军队装备谁研究过?张献忠的军队中有大元帅这样一个职位吗?有一条根据吗?”
袁庭栋表示,他读了四十多种关于张献忠的文献,“关于张献忠的记载很多,意见相左的也很多,最近在媒体上掀起一股骂张献忠的风潮,将清代的地主官方污蔑农民起义领袖的话全用上了,其实清代的很多书还是为张献忠说好话的。”
袁庭栋说:“现在就挖出来一些簪子、戒指,和一个银锭,但是这些簪子呀戒指呀和张献忠有什么关系?”
他也提到了彭山地区的文物贩卖乱象,他认为,当地已经形成了赝品的市场,乃至赝品制造的产业链,“你说是真的,他就可以说是假的,大家是学术观点不同,但是文物鉴定师是没有任何法律责任的。”
史料记载沉银处:锦江沉银还是江口沉银?
1938年,川军将领幸蜀峰曾在成都市四川大学的望江楼下游的锦江河段进行过一次考古挖掘。
幸蜀峰的儿子幸邦权在接受央视的采访时说:“父亲告诉我,他们的位置是在从今天的安顺桥向南面,顺江而下的四川大学和兵工厂之间。”幸蜀峰带了一个师截断锦江,拿出当时最好的设备进行考古挖掘,中途挖出了人骨、血沙和刻着“张”字的石条。但是挖了好多天,最后就挖出了一些张献忠的铜钱。
幸蜀峰留给儿子一份手稿中写道:“一天,在四川共事的前辈江希曾突然请杨伯鹿吃饭,杨伯鹿感到十分疑惑。酒过三巡之后,江希曾就开始赞赏杨伯鹿品行忠厚,为人可信。随后江希曾取来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箱,郑重地交给杨伯鹿道:‘这里面保存着我多年收藏的张献忠宝藏的秘密,先生为人忠厚,故特在我离川前交给你,以后遇有机缘,把宝藏开发出来献给国家。’杨伯鹿谨记这份嘱托,从不把资料示人。1938年12月,杨伯鹿认为,捐出宝藏的秘密,正逢其时。”幸蜀峰就是受这份所谓的藏宝图的感召,才带队挖锦江河段。
袁庭栋说:“幸蜀峰挖完以后,还专门向成都市警察局写了一份总结报告,我自己亲眼看见过这份被收藏在成都市档案馆的报告。但是你说他家有什么藏宝图,他是拿不出来的。”
关于张献忠的银子到底沉于何处,从史料的记载中,是有两个地方的,其一就是幸蜀峰挖掘的这个锦江段。
史料中有载:
(清)彭遵泗撰《蜀碧》卷三:
……
贼毁藩府,走川北。献自江口败还,势不振,又闻王祥、曾英近资简,决走川北,将所余蜀府金银铸鉼,及瑶宝等物,用法移锦江,锢其流,穿穴数仞实之,因尽杀凿工,下土石掩盖,然后决堤放流,使后来者不得发。名曰锢金。
(清初)杨鸿基《蜀难纪实》:
贼威令所行,不过近省州县 ,号令不千里矣。 献忠自知不厌人望,终无所成,且久贼之无归也,思挟多金、泛吴越、易姓名、效陶朱之游。 于是括府库民兵之银,载盈百艘,顺流而东。至彭山之江口,初心忽变,乃焚舟沉镪而还。
(明末清初)吴伟业《绥寇纪 》:
用法,移锦江而涸其流 ,穿数仞,实以黄金瑶宝,累亿万,杀人夫,下土石以填之,然后决堤放流,名曰“锢金” 后至者不得发。
很多文献中都提到张献忠有意沉银于锦江。吴伟业特提到的“杀人夫,下土石以填之”似可与幸蜀峰挖到人骨、血砂相合。
(明)俞忠良《流贼张献忠祸蜀记》:
隆武二年丙戌(清顺治三年,1616)九月十六日,副总兵曹勋率建南兵克邛州,距成都仅两日行程。献忠离成都,率贼营男妇百余万操舟数千蔽岷江而下。都督杨展起兵逆击之,战于彭山之江口,展身先士卒遣小舸载火器以攻贼舟,风大作,舟火,士卒鼓勇,皆殊死战,贼败。贼舟首尾相衔,骤不能退,风烈火猛,势若燎原。官兵枪铳弩矢百道俱发,贼舟多焚,所掠金玉珠宝及银鞘数千万,悉沉江底。群贼登岸走,旋奔川北。
(明末)沈荀蔚:《蜀难叙略》:
(顺治三年)“逆之焚舟北走也,一舟子得免,至是诣展告之”,“展令以长枪群探于江中,遇木鞘则钉而出之,周列营外,数日已高与城等”。(顺治十一年)“又有渔人获银鞘于江口,而剖其鞘以为饲豕之具。见者诣守将告之,渔人献其所获,主者以为不止此也,遂炙拷而毙。于是制诸器,日打捞于江中,亦时有所得,二三年后,尚矻矻不休”。
(清)彭遵泗撰《蜀碧》卷三:
丙戌顺治三年(1616):参将杨展大破贼于江口,焚其舟,贼奔还。献闻展兵势甚盛,大惧,率兵十数万,装金宝数千艘,顺流东下,与展决战。且欲乘势走楚,变姓名,作巨商也。展闻逆于彭山之江口,纵火大战,烧沈其舟,贼奔北,士卒辎重丧亡几尽。复走还成都。展取所遗金宝,以益军储,自是富强甲诸将(至今居民时于江底获大鞘,其金银镌有各州邑名号)。
(清)張鳳翥纂修《彭山县志》:
明季杨展率兵拒张献忠,焚贼舟数百,珠宝金银悉沉水底。
贼崩败,反走。江口两岸逼仄,前后数千艘,首尾相衔,骤不能退,风烈火猛,势若燎原,展急登岸促攻,枪铳弩矢,百道俱发,贼舟尽焚,士卒糜烂几尽,所掠金玉珠宝及银鞘数千百,悉沈水底。
这些史料中详细记载了杨展在江口伏击张献忠,以及张献忠弃兵曳甲、为了逃走沉银江底的情况。
此次考古挖掘是否能证实这些记载,或者解开沉银之谜,大家拭目以待。